3、
古旧和式房屋的门口，站着一身和服的外祖母。
她头发业已银白，然而白得彻底，不参杂一丝黑发，于是显出一种奇异的风姿和气度来。那双年过七十仍不见浑浊的锐利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离经叛道的女儿，停留了一会又转向并不怎么熟悉的外孙。“来啦。”半晌，她一颔首，移开目光，像是毫厘之间已看遍了沧海桑田。
“……你爸还在书房。这老头子，闷在书房的怪毛病是打算一辈子不改了。”她引着他们去往新收拾出的客房，一边絮絮叨叨地抱怨着外祖父的怪癖，回头时用了某种怪异的目光看了眼青叶，“……这孩子倒是跟他外公像。老头子知道了，又得高兴半天。”
他抿着唇乖乖地笑，不说话。母亲接过话茬：“爸年纪大了，这几年身体又不好，妈您可得劝着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一个劲地看书了。——这孩子也是，”她突然调转话锋半是嗔怪半是欣慰道，“——外公身体不好，你可不准再跟着他胡闹，听见没有？”
“听见了。”从善如流地应答，声音里甚至有点懒洋洋。明面上的漂亮话谁不会说，说了又不会掉块肉，那当然是拣最好听的说，赚得大家高兴，怎么不划算？
果不其然在场紧绷的气氛有所松弛。外祖母的语气和缓了些：“……果然还是青叶最乖。直子你啊，就别对他这么严厉。孩子爱读书，是好事情嘛。”
“他就是太爱读书，都不像是个男孩子……”母亲苦笑着，眼里才刚退下去点的愁云惨雾再度席卷，竟然泛起了隐隐泪光。她张着口似是在呼唤某人的名字，却又在喊到一半时猛然惊觉这样不好，于是泄了气般凝固不动了。
「兰」……么。
隐藏在阴影里的唇角扬起不易察觉的弧度。够了，妈妈，停止这愚蠢的举动吧，为什么一定要想起那个家伙？为什么要把那团垃圾从渣滓堆里捡回来，再度污染我们来之不易的新生活？！
忘掉他，就有……这么难么。
“行行好，直子……”外祖母的声音染上了低哑，“行行好，别在孩子面前——还有青叶呢，你还有青叶呢……”
“惠子和千景也在……别、别让他们瞧见，不好让他们看见的……”
裹杂在女人们浓厚的悲怆之中，他却好似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无法感觉。唯有一团混沌般的黑影，被赋予了千钧的重力，从他头顶直直压下来，仿佛要把他一直砸进地心的最深处。
——你。也在啊。
4、
“哎呀真是巧啊，本来是想着顺道过来看看妈妈她们的，居然刚好就遇上姐姐你们。”说这话的人是惠子姨妈，很高兴似的，眼尾甚至笑出了细细的皱纹，“算起来，都有四五年没见了吧？——这是青叶？都长这么大了！上次见你时，你才——”她说着就去用手指一通比划，“——才到这儿呢！”
她比划的位置实在有点不伦不类，青叶看着那个还没桌子高的高度不由得强压住嘴角的抽搐。我知道我发育比较慢，他破罐子破摔般想着，也一直比较……行吧，矮。但是也不至于——
这么矮！
然而姨妈压根没留给他尴尬的时间，语意一溜又不知道跑偏到了哪儿：“对了，今年多大了呀？我记得你好像比千景——”
“十四岁，阿姨。”他飞快地接话道，唇边的天真笑容完美无缺，“比千景哥哥小五岁。开学还是念国二。”
“诶，这么算起来……千景今年也该念大学了吧？”母亲强装出一副温柔的笑容，然而红红的眼圈和其中难以掩饰的疲惫却让人根本无法忽略。不知是真没注意到这一点还是假装没看见，姨妈仍兴致高昂地回应道：“是啊，四月份报的到。这小子不好好念书，结果混了所琦玉压根喊不出名字的学校。哪像青叶，小小年纪就这么爱看书，我记得你小时候特别喜欢钻到外公的书房里跟他待在一起吧？真是了不起，老头子那种臭脾气能受得了他的人真的不多……直子姐那时候还说羡慕我，我就想羡慕什么呀羡慕，千景那小子跟脱缰的野马一样压根管不住，一放学就没人影，我还想要青叶当儿子呐，那乖巧懂事的……”
青叶一向觉得这个嫁到实业世家的姨妈疯疯癫癫的，没什么心眼，好似永远长不大一般是个被姨父和哥哥宠坏了的疯丫头。她性子直，想到什么说什么，话题跟踩了香蕉皮一样一路脱缰，根本预料不到她下一刻就会说出什么样惊世骇俗的发言来。但他毕竟对姨妈生不出恶意来；他知道她是真心喜欢他，同样喜欢着家里一群闹闹腾腾的小辈。
“但是啊、有时候又转念一想，再怎么样千景他也是我儿子对吧？虽然小混蛋有时真的想让人把他团吧团吧扔了……不喜欢读书也没什么关系吧？总得有人不会念书的，他既然喜欢机车就随他去，选了这所大学……只要是他做出的选择，我们当父母的好像也只能支持了？”
该庆幸那家伙不在现场的。否则啊、不明不白地听见老妈大发一通莫名其妙的感慨，真的会羞愧死的？即使是那家伙。
如今的黑沼青叶当然死都不会承认，他有时候是多么羡慕六条千景。姨父个性温和且开明，经营着一家规模不大不小的私人企业，事业成功之余却没有沾染半点旧时盛行的大男子主义。他对妻子忠贞不二，尊重儿子的个性，从不过多干涉家人的决定。小时候青叶远远地看着这个近乎完美的「父亲」抓着一大把烟花棒手把手带一群孩子玩闹，火光四溅时映亮那毛刺刺的笑容，小姐姐们又惊又喜的尖叫声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那是他穷尽一生、竭力奔跑也永远抵达不了的向往。最后的最后身形高大的男人将他一把抱起，往他手里不由分说塞了一根点燃的仙女棒。“大过年的，就别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了。”温厚的手掌轻轻揉了把他的头发，掌心传来的温度几乎能灼伤他的头顶，“小家伙，你才几岁呀，整天像个小大人一样，不累吗？”
六条千景的父亲第一次告诉他，你只是个小孩子。你——也是会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