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决定了？”
临也抱着书回过头来，神色平静。嘈杂的学校走廊突然变得那么安静，有风掠过他们中间，被阳光染成金色的树叶发出隐约的沙沙声。
“决定了。”他说，“念来神，私立学校。”
他的声音显得如此轻微但异样清晰，仿佛深海中孤鲸的私语，穿过重重海水阻隔直击静雄心底。他们是两头同样的鲸，低吟着异世界的话语，在海底世界唯有他们心意相通，相依为命。
“也好，私立学校。”静雄听见自己喃喃着，品味着这四个字的分量。像是在估计自己得拼命打多少工，才能像当年孤儿院里对临也保证的那样，“我会养你，供你读书，让你做想做的事”；又仿佛仅仅在思忖，这对于他们的生活意味着什么，是否代表着狭小逼仄的家中从此鲜少有那个纤细的身影，夜晚同盖的棉被里，一翻身一伸手再也抱不到温软的小小身躯。
“想什么呢。”
白色的窗帘随风飘拂，遮住了视线。
“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窗帘散开。他抬起眼来，小小世界的中心，那人逆着光冲他无声地微笑，轮廓柔软，眉目如画。
好像发着光。
“……自作多情也得有个限度好吧，又没人盼着你回来。”
“真的？”
微微挑起眼角，那笑容瞬间就多了讥诮玩味的气息，仿佛背后酝酿着数不清的鬼主意，这便又是平时被众人熟知的折原临也的模样了。这变化来得如此之快，以致于刹那间静雄开始怀疑自己方才看到的小天使究竟真有其人，还是仅仅一场幻觉罢了。
“——真的。”他试探着说，咬字清晰。
“——那就太好了小静，告诉你个好消息。”临也顿了顿，像是欣赏着他面部表情的急剧变化似的轻笑起来，“今天晚上我就不回家了至于晚饭什么的小静自己解决就好了，就这样，拜咯～”
越到后来语速越快，说完扭头就走没给静雄留半点缓冲的时间，走路姿势还是低年级小女生般的蹦蹦跳跳，似乎还心情很好似的哼着歌。
……看起来超级让人火大啊！！！
“对了小静，”走就走了呗偏生还是不老实，拐到墙角处愣是伸出个小脑袋冲他眨了眨眼，“千万别多想哦我才不是因为你生气了呢，才——不——是——”
吐舌做鬼脸，看得静雄一愣一愣的竟是忘记了上前揍他。
“真的别想多哦我真是今晚上跟茜茜约好了有些生意上的事要谈——”
“别——想——多——”
“混蛋跳蚤你还有完没完啊——？！！！”
余音绕梁三尺不绝。
*
“静雄君想去哪所中学呢？”温柔的女教师用铅笔的橡皮头轻轻敲着成绩表，“这种事情的话，最好还是提前确定下来。”
“……”他盯着自己的鞋尖，不说话。
因为时不时的缺课和打工的问题，各科成绩都糟透了。国文好歹还差强人意，数学和理化科就显得过分差劲，如果没有直升中学这一选项存在，甚至连毕业后的去向都十分迷茫。这样子的他，又有什么资本去争取考上来神，和临也坐在同一间教室里上课？
“想去直升中学呢，还是去读私立学校？”女教师微笑着，铅笔不知有意无意，竟然恰好戳在标有“折原临也”一栏的成绩上，“——比如说，来神？”
静雄整个人悚然一震。
“可以吗？”小心翼翼地选择着字眼，“……如果想念来神，还来得及吗？”
已经是夏季了。第一学期的期末，距离来年的四月还有半年时间。
半年时间，奋起直追的话，还来得及扣上来神最低的录取线吗？
女教师直视着他的双眼。那双月牙般弯起的瞳子里流淌着月光一般的笑意。
“据我所知，静雄君应该与折原同学住在一起？”
仿佛猝不及防被戳穿了隐秘的心事，静雄忙不迭地点头。
“两个人关系真好啊……”轻轻喟叹着，“是想和折原同学一起念国中吗？”
意料之中地并没有得到回答。面前的男孩低着头装鸵鸟，白净的双颊烧得通红。
了然地岔开了话题：“折原同学每门功课都很拿手啊，尤其是理科，每次都是班级第一呢。听说还要料理家务事，真厉害啊。”
“他一直都很厉害。”男孩儿闷闷道，“……可是他真的太累了。我不想……”
不想再拿这种看起来荒谬可笑的小事麻烦他。这样子的我，实在是太没用了。
洞悉孩子心里这点弯弯绕的女教师叹了口气。“实在没办法的话，那就请静雄君和我一起多多加油了。”
男孩儿震惊地抬起头。
“真的吗？”
温暖的掌心揉了揉他不服帖的黑发。
“静雄君是很聪明的孩子，好好努力的话半年肯定是来得及的。”
男孩儿眼睛亮亮的，玛瑙石般的眼瞳里流溢着光。
*
“老师能不能不要告诉临也？”
“诶？”
拽着门把手的孩子显得有些为难，欲言又止的神色看起来可爱极了。
女教师忍不住笑起来。
“好呀，当然好。”她说，“要不然老师跟你拉勾勾？”
*
……话虽这么说，真正实践起来才知道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有多艰难，尤其是在还得赚钱养家的情况下。
静雄对着镜子一个劲地思考怎样才能让黑眼圈显得不那么重，如果能把临也蒙骗过去自然是最好。但显然这在没有遮瑕霜也没有魔法棒的情况下是不可能的，而他洗完澡后迟迟不从浴室里出来这件事很快引起了临也的怀疑，男孩儿柔软声线的催促一声胜过一声，随即沾染上了不耐的情绪，则让当下的情况糟糕得不能再糟糕了。
“小静你怎么那么慢，该不会是□□了吧？”
……壮士你都说了些什么啊怎么还河蟹了！面对临也的调笑静雄保持眼神死，把自己裹进被窝里背过身去选择不理临也。
这就显得很不正常了。
临也皱起眉。
“小静，你最近……是不是很累？”
*
“不是。”
从被子里传出来的声音闷闷的，似乎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
“可是你——”
“没有。”
临也伸手去拽他的被子。
“你别这样啊真的很幼稚诶！”
劝说无果。并且静雄的力气真的大得惊人，死死攥着被子不松手，反倒把临也扯得一个趔趄，直接扑在了静雄身上然后被对方一下裹进了棉被里。
“小静你干嘛——”
暖融融的体温让企图挣扎的临也突然安静下来，乖乖地任由对方把自己抱在怀里然后配合地把下巴搁在静雄肩膀上。两个同样被裹成蚕宝宝的小家伙静默了一阵，然后临也打算率先开口引领一场大人之间的谈话。
“小静你没必要这样的哦？”漂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起来出奇地乖巧，在灯光掩映下蒙上了一层异样温柔的光芒，“念直升中学的话，照样可以每天回家呀？来神离家也不是很远，我们还是可以一起上下学的。”
“不一样。”静雄摇着头强调。他家这小祖宗眼毒到什么程度他还不至于不清楚，所有的小九九都在刹那间的对视中被看穿，那他也根本没有什么隐瞒下去的必要了：“不放心你。”
小祖宗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神色，然后轻轻笑出了声。“放心不下我什么呀？”他眨了眨眼，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似的，“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了，至于吗？”
“那你忘了上回的事儿了？”一逮到机会静雄就要提那次差点见血的意外事件，一想到这个他心里就止不住地往上冒火，“上回要不是我恰好在旁边，你可就得一个月下不来床了。”
“那真是意外……我都保证过没下次的了。”临也讪讪道，瞥见对方阴沉脸色，缩了缩脖子，窝进对方怀里不说话了。那次他也怕，谁能想到那种混混儿发起疯来连孩子都砍，因为金钱上的纠纷抄起刀就冲着他过来了，红着眼还真有遇神杀神遇鬼杀鬼的戾气——他虽然伶牙俐齿心思缜密毕竟从没遇上过这种事，刹那间大脑当机连最简单的“逃”都忘得一干二净，幸亏静雄来店中帮忙，硬生生上演一出空手夺白刃他才算逃过一劫。事后虽然被对方戳着脑门教训了好久，更是被听闻消息的九十九屋先生冷嘲热讽地提点了一通，吃尽苦头这事儿仍然没有结束的势头。看看吧，一遇他俩吵架就得被对方揪着错处滔滔不绝一番，直至他自知理亏主动偃旗息鼓才肯罢休。
不过这回看着临也憋屈神色静雄还真没有借题发挥的意思。短暂的沉默过后他叹了口气：“算了，不骗你了。”
“只是想和你在一起而已。”
小恶魔谴责的目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滞了。然后就像是被套上一个强力滤镜一样，一切的锋芒毕露都柔和起来。
“担心你也好，想保护你也罢，虽然都是真的，但都没有想和你在一起来得真。我就是不想……就是不想你和其他来路不明的家伙称兄道弟，一想到这个我就特别生气。我知道我很幼稚也很神经质，但是我——”
“可以了，小静。”
勉勉强强大声告白的家伙被自家小祖宗不同寻常的柔和声音惊到了，打了个磕巴，仿佛突然意识到自己干了些什么似的，急急忙忙闭上嘴不言语了。转过头对上临也视线，脸皮薄得不像话的小男孩儿白净小脸早已烧成番茄，偏生眼底有着太多太多的温柔，仿佛朦胧月光笼罩下的星辰大海。
他跪坐在他腿间，直起身子，瘦削的脊背扬成一道优美流畅的弧线。
他靠近过来。
*
啾。
温热柔软的小小唇瓣，轻轻触碰又飞快地分开。
却像是从水中徒手捞月，没有任何防护措施地潜游深海。历经千千万万个日日夜夜的长途跋涉，于滴水成冰的冰原上插下胜利的旗帜。鲜红的颜色，跃动的火焰。
从漫长的冬眠岁月中苏醒过来的年轻的心脏，疯狂搏动着，咚咚咚，咚咚咚，仿佛盛大的鼓点。
生命的鼓点。
他的五感在刹那间变得如此清晰，甚至分辨得出屋外蛰伏的幼蝉即将破土而出的躁动。从出生起就一直桎梏着他的某种东西，在那浅尝辄止的触碰中，烟消云散。
陡然锋锐起来的视线中，心心念念的小人儿盯着他浅浅地笑，柔软眉眼弯成月牙，那双红宝石一般的眼睛是那么亮，那么亮，仿佛融化了最璀璨的星辰，和最灿烂的晚霞。要不怎么让他再也移不开眼去，恨不得就这样抱着对方，一辈子。
“你真好看。”
他做梦似的评价着。
“是吗？不过这招没用哦，我可不是什么喜欢甜言蜜语的小姑娘。”
“那又有什么关系，你可比小姑娘漂亮多了。”
临也佯怒地敲他的头，不过眼里的欣悦笑意倒是怎么也掩藏不住的。
“嘴太甜了，小静。长大了，真的要被人打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