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件事你真的做得很漂亮耶，小青叶。]
屏幕上名为「甘楽」的私信栏频频闪烁，轿车行驶在坑坑洼洼地面上的颠簸让他有了一瞬的错觉，仿佛整个手机屏也在震动似的。下意识伸手揉了揉眼睛，却不曾想被刚好回过头的母亲抓了个正着。神情疲倦的年轻妇人轻声斥道：“车上不要看手机。说了多少次了，眼睛不要了吗？”
“知道了。”垂着眼低声应道，飞快地瞥了眼对方最后发来的信息然后迅速把手机收好，在后座上正襟危坐，整个人看上去乖乖巧巧，“不会再这样了。”
“你呀……”母亲叹了口气，眼里的神色很深，却透着一种奇异的古怪，“你就哄我吧。这孩子，怎么就不能让我省点心。”
他抿着唇没有说话。窗外景色飞驰而过，将天空分割成无数小块的电线在视线中几乎连成一片，给这个荒僻的乡下小镇增添了某种不合时宜的朋克色彩，陌生而又熟悉着。可这里明明是乡下……他没来由地想着，感觉内心某种膨胀的泡泡无声地破灭了。他原本以为这里和自己出生成长的城市能有所不同的，如今看来却是过分一厢情愿。
毕竟本来就不是什么全新的开始。从四五岁起每年必定造访的外祖父母的家，那短暂的、浮光掠影般的记忆碎片足以使这个小镇的神秘色彩剥落，呈现出一片最普通的人间景致。
自己最讨厌的、充满了人类的人间景致啊……
[毕竟啊，借他人之手把惹人厌的哥哥除掉什么的，还能不动声色地把自己从那种糟糕生活中剥离出去，即使是我也不一定能处理得这么滴水不漏呢。对于十四岁的小朋友来说，真的很厉害耶。作为前辈，还真想感慨一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啊啊，对了对了，今天起应该就要开始新生活了吧？我可是怀抱着十足的好意，奉劝小青叶你一句——]
[可别以为那些事情真的过去了。]
——这种事，以为我不清楚么？
他闭了闭眼睛把眼前浮现出的语句从脑海中删去，唇角噙着的笑容冷寂如冰。
我是个身怀罪孽之人，体内寄宿着谁也无法溶解的黑洞般的恶意，并且随着年龄增长逐步扩张。我从未奢望过从这一切中解脱，也从没想过与自己所做之事撇清关系，因为那就等同于否定了我本身，否定了我过去十多年所经历的一切。我是如此努力地从黑暗中摸索出这一条生存道路，如此艰难才找到了和「我自己」共生的办法。而你竟敢随随便便地质疑我苦心经营的种种，折原临也，你怎么敢——！！！
内心仿佛有喷发的岩浆在流动，他深呼吸，克制住几乎能让他整个人战栗起来的愤怒，垂下目光整个人端的又是安静从容，看上去没有半点异样。
“到了外婆家，要听他们的话。”母亲不知想起了什么，梦游般地开口叮嘱。她甚至没有回过头来，后视镜里的目光虚无缥缈，像是沉浸在什么远古时期名为“伊甸园”的懵懂幻梦中：“……要和哥哥姐姐好好相处。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动不动就跟他们闹别扭。”
嘁。
他移开视线，假装对窗外的风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六条千景。
这个让他刻骨铭心的名字就在这时不合时宜地出现在脑海里，仿佛一块落进平静池塘的石头，瞬间在波澜不惊的水面上荡开无数涟漪。
2、
母亲的话是不准确的。起码说，在无关六条千景的部分上是不准确的。
小时候的泉井青叶表面文静且乖巧，内里却早慧得可怕，不喜欢大多数男孩子津津乐道的游戏，反而更加钟情于落满尘埃的泛黄书卷，以及睁着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躲在角落里对浅薄的人心冷眼旁观。他从小深谙讨人喜欢之道，一弯眉眼软软糯糯说上一句最喜欢姐姐了就能哄得舅舅家三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眉开眼笑，咬着嘴唇强忍哭腔小声说一句对不起连他那个喝酒一上头就要打儿子出气的混账老爹都拿他没辙，松了语气别扭地伸手揉揉他头发，知道错了就好，下次别再犯了啊。
所有人都喜欢他，老师同学是，爸爸妈妈是，他十岁时就双双去世的爷爷奶奶是，就连规矩繁多、古朴森严的旧时贵族外祖父母家也是——只有两个人例外。
——他的哥哥们啊。
泉井兰讨厌他，他并不是不能理解。这个与他同根同源的所谓大哥自懂事起就被他夺走了全部的关注和爱，眼巴巴地望着他满怀的糖果舍不得离开。那双眼睛里的渴求和嫉恨是多么有趣啊，让他看了直想发笑，又止不住地生出一股怜悯来：哥哥，我的哥哥啊，从长相到天赋，你我没有半分相像，你丑陋、愚蠢并且自卑得自负，而你居然成为了我的哥哥，生来就得因我而饱受折磨。如果上帝真的存在，那他绝对是最恶质的创世神，比折原临也还要恶劣。
[呐呐，小青叶居然这么评价我吗？前辈心里实在太受伤了啦～——不过哦、小青叶你，未免太妄自菲薄了点。恶质程度这种东西，向来是江山代有才人出的哦。]
——创世神啊。他现在居然能自动脑补出折原临也的声音和论调了。
强烈谴责着自己当初的脑子一热，明知对方是个绝对不能与之接触的危险人物偏偏怀抱着“非得和他会一会”的中二想法，结果一来二去居然发展成现在的伪·师徒关系，虽说一般的师徒哪有像他俩这样，一个把对方当成棋子，另一个恨不得亲手杀了对方。
像折原临也这样让他又恨又怕的人物，他长到十四岁也只有两个。很不幸的是，第二个就是他小姨家的小哥哥，大他五岁的六条千景。
年幼的泉井青叶想破脑子也不明白，六条千景怎么会不喜欢他。这个个子高挑、从小就长着一副日后能让万千少女为之倾倒的精致五官的小哥哥性格冷冽而拒人于千里之外，眼角一挑乜斜着看他时的目光深不可测又像是一把冰冷的手术刀，仿佛能将他不由分说按在手术台上，将他心里那点见不得人的玩意儿鲜血淋漓地生生解剖出来，曝晒在光天化日之下供人参观。青叶怕他，又没来由地有点儿敬他——毕竟棋逢对手，惺惺相惜。大概他跟所有人都是这样不好相处的吧？——他毫无根据地猜测着，一边跟在六条千景身后亦步亦趋，小小声地喊对方千景哥哥。
直到他发现根本不是这样。原来在外人眼里的六条千景阳光开朗，懂礼貌心肠好，嘴巴甜还能来事儿，灿烂笑容几乎能晃人眼，一咧嘴就笑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他对女孩子绅士，从来不欺负她们，愿意跑遍大街小巷就为给某个最不起眼的小姑娘买来她最想吃的糯米团团，灰头土脸地回来还强撑着装模作样一行礼，为这么美丽的小姐服务是我的荣幸；他是周遭所有孩子心中公认的孩子王，讲义气够哥们，从不会嫌比他小的孩子碍事烦人，也不会随随便便挑事欺负弱小，“小弟”若是被外校的孩子欺负了二话不说就带人怼回去，一个人赤手空拳就能单挑一帮乌合之众，硝烟弥漫之中一脚踩上对方老大的脑袋笑声张狂，眼神却是冰寒彻骨，敢动我罩着的人，找、死、吗？！？！？！
他对整个世界温柔以待，唯独从不肯将这份温柔给予自己，哪怕一分。
那时的泉井青叶终于恍然，也就此从这一场无情的幻梦中毕业，再也不愿在注定没有结果的事情上浪费时间。于是那份敬意彻底消散，他对六条千景只剩下深深的厌恶……或者说是怨怼。
黑夜的孩子终究无法追寻光明，因为那份光与热稍有不慎即会把他灼成焦炭。然而那份骨子里的趋光性不会消弭，于是他恨、他怨。他怨不了自己，转而去怨恨那不能施舍光明与他的太阳。「坠落吧、坠落吧，」他这么想着，「沉沦进黑暗里，沾染上我的气息吧。那是、我所能给予你的，唯一东西了。」